墨色之牆 01

　　「外傷性視神經病變──頭受到衝擊後，外傷在手術後是順利復原沒錯，但視神經因血流灌注受損，已經造成了纖維收縮……」

　　「醫生，但是一定有辦法的對吧？」佐藤的聲音十分激動。「現在的醫療技術，一定能救回老師的視力吧？」

　　「治療有田先生視力的辦法……目前已知的技術有兩種。一種是注射大量的類固醇，減低水腫及缺血；另一種是要將頭顱內壁的骨頭敲開來做減壓……」

　　「敲開……」聽見難以置信的治療手段，佐藤腳軟站不住，撞到一旁的椅子發出巨大的聲響。「……成功機率呢？」

　　醫生沉默了一會，便開口：「……目前還沒有視力完全恢復的案例發生。」

　　「佐藤，」有田開口打斷了醫生與佐藤的對話。「去辦出院手續。」

　　「有田老師……」

　　「去辦出院手續！沒聽見嗎？」有田大聲咆哮，這些人怎麼搞得？吱吱喳喳地不斷討論著自己的事情，頭上的繃帶也沒有拆卸乾淨，醫生還打算敲開自己的腦袋？連繃帶都不會拆的醫生，他怎麼放心躺在手術台上讓對方拿自己的腦袋開刀？

　　護士將他手臂上的點滴拆下，他扶著護士的手坐在輪椅上。他可以感覺到護士正把他推到某處，可能是大廳，也可能是停車場，過不久他便聽到佐藤往自己跑來的腳步聲。

　　「護士謝謝，不好意思。」

　　「不會，你先帶有田先生上車吧。輪椅我順便推回醫院。」

　　有田從輪椅上站起，他的雙腳可還沒殘廢，但就在他正要往前走的時候，被一個強而有力的手抓住，接著是佐藤的聲音：「有田老師……！車子，在這裡。」

　　「……」有田緊緊握住那隻手，雖然心裡非常不情願，但他也只能乖乖地讓佐藤牽自己坐上車。

　　為了舒緩僵直的氣氛，佐藤撥放著輕柔的西洋古典樂，一般佐藤是不會放音樂的。兩人也沒什麼交談，車子停了五次，轉了幾個彎，直行許久，終於再次停下。接著有田聽見佐藤的聲音：「有田老師，到家了。請等我，我幫你開門。」

　　在佐藤的護送下，有田終於回到家。空氣中瀰漫著些許的墨水氣味，以及老舊屋舍獨有的木頭香味，這些都是他以前不曾察覺的。他將鞋子脫下，記得鞋櫃就在玄關左側，他伸出手摸索，卻摸了空。

　　還要更左側嗎？

　　有田再往前一些，終於順利摸到櫃子，將鞋子放進去後，他轉過身對佐藤說：「回去吧，這幾天謝謝你的照顧。公司已經和我解約，你沒必要再做這種事情……」

　　「有田老師，這些是因為我想做，我才這麼做的。」佐藤的語氣有些激動。

　　「我叫你回去！把我送回來這點我很感激你，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照顧！」

　　「……那今天我先告辭……明天我還會再來找老師。」

　　玄關門關上，接著是車子引擎發動、漸漸駛遠的聲音，這才讓有田心中的怒火漸漸消退。他貼著牆壁，緩緩走到他的工作室。陪伴他二十年的墨水氣味，如今聞起來是多麼刺鼻？

　　身為一個藝術創作者，陷入低潮，與長期給予金錢資助的公司解約，正當以為人生不可能更糟的同時，他卻失去了視力？開什麼玩笑？

　　「看不見的水墨畫家……哈哈哈哈！」有田望著眼前的模糊，將手觸摸到的東西抓起並隨便往另一處丟。東西撞擊、畫紙破裂的聲音，玻璃脆裂──

　　以及他內心崩壞的聲音。


　　ＯＯＯ


　　「有田老師！有田老師！」

　　佐藤的聲音從門口那處傳來，吵雜的聲音讓有田緩緩地睜開眼，從睡夢中清醒。

　　奇怪，眼前怎麼有個很大的黑點？這樣我看不見……

　　對了，是繃帶。

　　有田撐起身體，摸著牆壁行走來到玄關。他花了點時間將門打開後，佐藤似乎鬆了口氣：「有田老師，早安。」

　　「佐藤你來得正好，幫我把頭上的繃帶拆掉。」

　　「……有田老師……這位是上村女士。」

　　有田不太高興，他不喜歡有人非請自來他的家。儘管他是由佐藤帶過來的，佐藤也應該要先打電話告知他才對。更何況自己才剛出院，是急需安靜休養的時期。

　　「上村女士是為什麼而來的？」

　　佐藤沉默了會，才緩緩開口：「上村女士是作為你的看護而來的……他每周早上七點就會過來幫你準備早餐，打理生活上的事情，大約三點就會離開。當然，晚上有要緊的事情也──」

　　「很抱歉，請你們立刻離開。」有田指著門口，顫抖著聲音說道。

　　「有田老師──」

　　「出去！滾出去！」有田失控地大聲吼叫，雙手不斷往前方朦朧的黑暗揮打，鞋櫃上的擺飾、牆上的裝飾畫、放在門上守護的符咒都在他狂暴的動作下摔落至地面，而佐藤和上村早已逃跑離開。

　　有田坐在雜亂的玄關，將臉埋進雙膝之間放聲哭泣。

　　佐藤為什麼不幫他一起想恢復視力的方法？為什麼擅自帶了看護師來照顧他？為什麼眼前有一塊黑暗幾乎遮蔽了他的視線？他不斷抓著自己的頭，卻摸不著任何繃帶。

　　
　　「喵──」

　　貓的叫聲讓有田稍稍恢復冷靜，他攙扶著牆，走往廚房的位置。這聲音他認得，這是固定會來他家溜搭的貓。脖子上有著好看的皮製項圈，估計是有人飼養。但貓是十分有個性的動物，牆壁或牢籠是無法束縛住牠，而這個家是牠的地盤之一，也因為如此，大概每周會有三至四次的巡邏。

　　巡邏的時間並不固定，為了能夠確保對方來家裡時，自己有東西可以餵食，有田通常會買幾個貓罐頭儲備在家中。

　　「喵──」

　　「你等我，我這就去拿罐頭。」有田一邊碎念著，一邊努力朝著廚房前進。但進到廚房後，摸索櫥櫃又讓他花了些時間。

　　貓咪似乎沒了耐性，又或是認為有田並沒有在家裡，瞪著腳離開了有田家的庭院。此時的有田終於摸到了放置罐頭的櫥櫃，順利拿出準備好的罐頭，他開心地走往院子。

　　「抱歉，我花了點時間……」有田倚著牆壁，他聞到院子中花草的香氣，但卻沒聽到貓鳴。「貓咪？你還在嗎？」

　　他的指甲摳著罐頭的拉環，確定扳起拉環後，便將罐頭打開，散著花草香的空氣多了一股濃郁的魚香。接著他緩緩跪在緣側，儘管眼前的視線幾乎都被黑暗蒙蔽，他仍睜開眼望著庭院，將手中的罐頭放在身旁。

　　「來吃吧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