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色之牆 02

　　「有田若的失明必須守密，絕對不能公開。」

　　佐藤看著眼前的公文，抿著嘴沉默。這是公司的政策，身為有田老師的前負責人，他也是保守秘密的重要人員之一。有田老師發生事故的時機太不巧，儘管是解約後發生的事情，但如果讓媒體知道，公司一定會被冠上冷血的莫須有罪名。

　　更別說是來自大眾的譴責，對於公司今後的發展，以及目前正發光發熱的藝術人才而言，也是極不公平的一件事。

　　有田若在任何公文或是情理上，都已經和他們沒有關係。

　　而有田若也確實地收下支票，兩者的關係因此劃分乾淨。

　　佐藤將通知的公文丟進回收桶，回到座位上打開筆電。畫面上是誠徵視覺障礙者的看護廣告，這是他以私人名義刊登的。作為有田老師的經紀人，他也十分了解有田老師的個性，若是事先和他討論，有田老師一定會生氣並且拒絕談話。

　　所以他才打算以先斬後奏的方式，幫有田老師尋找適合的看護。

　　雖然有田老師在藝術界作畫多年，但誰會記得報紙、新聞曾經出現過的人？儘管有些印象，但一般人說不出名字，頂多就認為自己多心罷了。誰也不會知道自己正在照顧的是有名畫家……可惜有田老師在佐藤解釋之前就將他趕走，之後要安排看護也是重重困難。

　　「佐藤，你在發什麼呆？該準備去水葉老師那裡了。」

　　「……好。」佐藤闔上筆電，投入工作暫時將腦海混亂的思緒擱置在一旁不處理。


　　尋找看護的工作並非易事。

　　佐藤迫切地想要安排看護給有田老師，尤其是在第二次登門拜訪後，看到有田老師的左手有一大片深褐色的血跡。有田老師知道他的手受傷，右半邊的身子靠著牆壁移動，但他仍咆哮轟走他們，看護士也因此嚇跑好幾位。

　　「佐藤，我很感謝你以前幫助我的一切，但是到此為止了。」有田站在玄關，對著門外的佐藤說道：「我不想再『看』到你了！」

　　「滾！」有田嘶吼完後，聽見車子漸漸開遠的聲音才鬆下警戒。他緩緩坐在玄關前，扯開苦笑。

　　明明早就看不到佐藤了。

　　回到家裡的這段期間，有田曾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。他的爸爸沒有雙親，幾乎在孤兒院度過了童年，然而太過頑皮的他並沒有家庭願意收養，於是他憑著自己的雙手打造了他一直夢想擁有的家。

　　媽媽接受了爸爸的追求，甚至跟家人斷絕了關係，兩人交往將近十年，終於結婚並生下了他。困苦了這麼久，以為終於要抓住幸福，爸爸卻死於車禍。背負著經濟壓力以及育兒的辛苦，媽媽在有田若五歲時死於過勞。

　　有田若在因緣際會之下，利用了雙親留下些微的錢，嘗試了水墨畫。

　　當時負責照顧有田若的社工，發現有田若在這方面十分有天分，並幫他報名各區域的繪畫比賽。短短五年內，有田若的繪畫贏得不少的獎項，很快地就被培養藝術人才的大型公司看上。

　　他甚至都還沒意識到失去雙親的痛苦，就開始在水墨畫界裡振翅翱翔。

　　而現在，站在安靜到空氣幾乎凝結的家裡，他才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孤獨的事實。

　　這感覺來得太慢，代價來得太過巨大。而他對此無法招架，只能埋頭不斷哭泣。他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，睡了多久，又醒了多久。手掌被罐頭劃破的傷，他也放任它去流。他是多希望自己能夠死去，但他卻沒有自殺的勇氣。



　　有田若摸索著空曠的冰箱，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。

　　昨天佐藤又帶著前來應徵的看護師，但因為飢餓加上他的情緒再次失控，好像失手將什麼東西砸傷了佐藤。他咬緊的牙關無法鬆口，毫無意義的自尊心還沒能捨棄並老實地向佐藤道歉。

　　佐藤與看護師再次地離開他的家。

　　隔天佐藤並沒有來拜訪。

　　有田坐在緣側，讓陽光從他視線中的微小隙縫透進來，身體也被太陽曬得很暖。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，他上揚的嘴角，嘲笑著自己，以及那沒有意義的自尊心。

　　受傷後，儘管自己每一次都歇斯底里的將佐藤趕走，但佐藤總是又帶著新的看護師過來探望自己。受傷後，也只有佐藤仍努力付出照顧自己。

　　如今佐藤不來探訪，他也無法因此怨恨、埋怨任何人。


　　「不好意思，有人在家嗎？」
　　

　　陌生的聲音。

　　有田並沒有應聲。除非對象是佐藤，不然他不想應門。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，縮在充滿水墨氣味的房間，如今這是他唯一能得到安全感的方法。他緊咬住下唇，在內心祈禱著對方快點離開。

　　而就在沉默持續一段時間後，又傳來聲音。

　　「不好意思，有人在家嗎？」

　　有田開始思考，是不是應個聲會比較好？萬一對方是小偷怎麼辦？如果對方確定這間屋子沒有人在，並找時間闖空門，如今受傷的自己，又如何跟對方對質？

　　而當有田回過神時，那聲音也消失了很久。他扯開嘴角微笑，嘲笑自己剛才做的無謂擔心，以及終於意識到佐藤對自己來說是多麼重要的存在。


　　ＯＯＯ


　　隔天佐藤依舊沒有來拜訪。有田摸著家用電話，他勉強能分辨出上頭的號碼。拿起話筒，他緩緩地按下以前公司的電話。等待櫃台人員轉接的期間，有田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，就在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，等待的音樂終於停止。

　　「佐──」

　　「不好意思，佐藤先生現在不在公司。」

　　什麼？

　　有田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東西重擊，他的雙腳終於無法支撐，重重地撞在牆上，讓牆壁勉強撐住自己。

　　「還是您能留下您的姓名，等佐藤先生回來後我為您轉達？」

　　「哈、哈哈哈哈！」有田的笑聲中流露出絕望，而話筒的另一端早已傳出嘟嘟掛斷的聲響。他將話筒隨意地往旁邊砸去，縮在地板上，讓自己的笑聲迴繞在空無一人的家中。

　　這算什麼？這不就是我要佐藤去做的嗎？這種像是被遺棄的痛苦又算什麼？

　　
　　「不好意思，有人在家嗎？」

　　昨天那個聲音。對方到底是誰？

　　「我剛才聽見笑聲了，請不要裝作沒人在家！」

　　滾……我現在不想見任何人……！

　　「門沒上鎖？……我進來了，打擾了。」

　　──什麼？

　　有田若根本沒料到對方會直接進他家，前幾天他將佐藤趕走後，他並沒有確實將門鎖鎖上。他想要逃回房間，但身體卻沉重到不像是自己的，他只能躺在地上不斷喘著重氣，像是待宰羔羊，對現況沒有任何辦法。

　　腳步聲漸漸朝他接近，直到腳步聲在他身旁停下。他睜開眼看著眼前的黑暗，確信著對方在此時也看著自己。

　　「您在發燒……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？」

　　有田若現在痛苦到根本沒辦法回應，甚至也沒辦法將對方推開。他能感受到對方輕鬆地將他抱起，並在家裡走動。他努力抓住對方的寬大的身軀，深怕自己會因此掉下去，但對方似乎對於自己的力量很有自信，帶點責備的語氣說：

　　「放心吧，我有好好抱住您。不用抓這麼用力。」

　　他可是三十歲的男人，不是三歲的孩子！有田若第一次被人這樣抱著，對方還是私闖民宅的罪犯，他不抓緊一點怎麼行？

　　此時有田若聞到墨水的香氣。

　　「這就是您的臥房嗎？真是一團糟……」

　　有田若被溫柔地放在床鋪上，接著對方緩緩離開房間。身體實在太過難受，他只能不斷在床上呻吟，接著他聽見廚房的方向傳來鍋子碰撞、以及打開櫥櫃的聲音，難道對方是想要找菜刀殺他滅口嗎？

　　正好……反正我不敢自殺……讓陌生人來殺我也好。

　　腳步聲漸漸返回房間。

　　有田若看著眼前狹窄的模糊中，晃動的白影，對方正緩緩地接近手無縛雞之力的他。他還曾經妄想著下次遇見佐藤時，要好好地跟對方道歉，並且接納他帶來面試的看護師。

　　但恐怕他再也沒有機會這樣做了。